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。

    车轱辘压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,在静谧的巷子里传出老远。嫩绿的藤蔓爬上破落不堪的院墙,叶与叶间结满蛛网。

    一个女子倚墙盘腿而坐,一旁的木门上封条被撕去一半。

    “琉璃,你怎坐地上了?地上潮,快起来。”独轮木车停在她面前,陈婆松开手柄作势上前拉她。看到她身上的脏污后,又不动声色的将手缩回到身侧。

    琉璃委实坐的太久,起身的片刻气血上涌,摇晃了两下才站稳。对着陈婆笑了笑:“饿的紧,有些站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陈婆眼珠转了转,开口说道:“一会儿给你做面条。”走上前去,用力推开那个木门:“进来罢,咱们先在这里歇几日脚。”

    琉璃站在门外,看到陈婆的发髻上别了一枝新的簪花,温吞的黄色,分明是纯金造的。她的心沉了沉,却还是随她进了小院。

    陈婆从独轮木车里拿出一小盆面粉,转身去打了盆水,手脚麻利的和起了面。她发髻上金色的簪花在日头下闪着光,琉璃看的入神。琉璃十五岁了,在绍兴那会儿,不少人找陈婆提亲,陈婆都以琉璃年纪尚小婉拒了。琉璃心里再清楚不过,陈婆是嫌卖的价格不好。

    她年纪虽小,却被人牙子转手卖过许多回。起初没什么印象,后来去街上杂耍,再后来去饭馆里洗碗,再后来去茶园采茶…陈婆算是好的人牙子,买了她后只一心要嫁她,并未打骂过她。琉璃知足。

    一碗热面放到她的面前,紧接着是一双油腻的筷子。

    “吃罢!”

    琉璃看到有饭吃,哪里顾得上筷子油腻。端起碗大口的吃起来,转眼间一碗面就见了底。陈婆在一旁看着她,到底是忍不住,说了几句:“嫁了人就不许这样吃了,吃没吃相,要挨打的。”

    琉璃没应声,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完方朝陈婆笑了笑:“吃相怎样都要挨打,吃的饱些挨打没那么疼。”她的面容饱满,笑的时候便会有极深的笑窝。陈婆第一眼见她之时感觉平淡无奇,少女已十四岁却没长开,似一根矮细的竹竿戳在那,旁人都很快被人领走了,只剩她还站在那,一双眼怯生生的看人。

    陈婆用一袋面把她领了回来,便着手为她找人家。然而这囡囡生的平淡无奇,自然要不到称心的聘礼。于是一咬牙,好米好面的喂了一年,身条还是那样的身条,脸却开了,这一开,不得了,啧啧,也算天人之姿。

    她择了许久,终于择了一个出手阔绰的,张口就是三百两银子,外加若干首饰。陈婆见那买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半大老头,文绉绉一个人,应是不会出什么乱子,便喜滋滋应承下来。这回就是带琉璃来姑苏,等着买主来人把琉璃接走,至于接去哪儿做些什么,陈婆并未多嘴问一句。这俨然已不关她的事。

    琉璃吃过面起身去洗了碗,刚吃了一碗面,那筷子上的油腻更甚,她蹲在水盆那用力洗了许久,才见着筷子原本的颜色,心里终于舒坦一些。起身走到床边,脱了鞋爬到里侧,面对着陈婆。思考良久开口问她:“陈婆,娶我的是哪里的人家?”

    她用了这个“娶”字令陈婆愣了愣,搪塞道:“说是经商的,哪里都去。日后你就是商妇了,应是不会再挨饿了。”人牙子没有心,买入卖出毫无知觉。说谎话也是张口就来,不见一丝慌乱。

    琉璃嗯了声,沉沉睡去。这些年颠沛流离,吃不好睡不好,是以一旦得以吃,便狠命的吃;一旦得以睡,便狠命的睡。她觉重,鼻子咻咻的响,陈婆就着她的鼻息,也睡着了。

    二人在小院待到第三日清晨,二人还睡着,便听到木门吱呀响了一声,陈婆立即坐起身跑到窗前,透着窗纸的破洞向外看,买家来了。她转身回到床前去推琉璃:“醒醒,醒醒。”

    琉璃翻了个身接着睡,陈婆着急拿银子,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,琉璃吃痛,终于睁开眼,看到陈婆虎着脸:“起来穿衣裳吧,你相公来了。”

    琉璃点点头,边系扣子边对陈婆说:“陈婆,拿了银子就找个便宜的乡下颐养天年吧?别再做人牙子了,折寿。”琉璃说的倒不是歹话,陈婆一把年纪整日里倒腾黄花闺女,日子久了,难免会被人记恨,早晚要阴沟里翻船的。

    陈婆本想呲哒她几句,看在三百两银子的面子上把话吞了回去,只说了一句:“走罢!”

    琉璃随她出了门,看到院里站着的人,四五十岁的样子,一身儒衫,倒也体面,朝那人笑了笑,转身对陈婆说道:“陈婆,信我的,别做人牙子了。”

    陈婆的嘴角扯了扯,说不清是笑还是嘲讽,随即摆摆手:“快些走罢!今后如何看你造化了。”

    能如何?